【二】
来到蒙特利尔后大约一个月,我接到了妈妈的电话。
听到她的声音时我很意外,她第一句就是问我:“最近好吗?”
窗外刮起了小风,夹带着树叶,刮到窗户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好。”我说。
“还赌博吗?”
我心一狠,说道:“不了。”
“那就好。”妈妈轻声叹了口气,又说:“初夏,你一定要好好学习。”
这下,我彻底呆住了。
也许这句话对其他学生来说再正常不过,但我却是第一次听到。
从小我就一直以为父母希望我是一个会赚钱的人,能够早早的独立,早早的赚钱,早早的能接管父母的生意。曾经父母的生意做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可这次,他们的生意还没做到蒙特利尔,却把我先送到了蒙特利尔。
也许我沉默了太久,妈妈又说:“初夏,你听了没有?爸爸妈妈都希望你能好好学习,考上当地的大学,能有个安安稳稳的工作。蒙特利尔多好啊,你要是喜欢的话就在那定居吧。但只有好好学习你才能留在那里,知道了吗?”
我刚想问妈妈“你们难道不是想让我接受你们的生意”时,曾经的一幕幕突然像卡带太久了的电影,突然间有了声音,有了影像。
初一那年,父母把我送到了市重点,临走前,他们笑着对我挥手告别,刚想开口,我却自认为理解了他们的意思,抢在他们前面说:“我会早点学成回来接手你们的生意的。”突然想起了那时僵在他们脸上的笑容。
高一那年,我没考上理想的高中,父母的生意做到了重庆,把我也带到了重庆。从北京到重庆的路上,他们对我满是内疚,不断地对我说:“都是爸妈不好,你要是觉得重庆不好随时跟爸妈说,我们带你回北京。”我却毫不在意地说:“重庆有很多商机啊。”此时却突然想起那时他们满眼的茫然。
我强忍着哽咽,对电话那边说:“我会的。”
我又翻出了赌来的钱,这间屋子里只有钱摆的是最整齐的,认认真真地数了一遍,认认真真地记住了数目,又认认真真地告诉自己说:“我赌博得来的钱,只能有这么多了。”
还记得同是来自中国的嘉凌来我的房间看到杂乱的屋子时候抱怨的一句:“你说你除了赌博还会做什么!”
想到他的话,我“扑哧”一声笑出了声,正躺在床上对着镜子画着妆的当地女生艾莉森听到了,问我道:“你在笑什么?难道是恋爱了?”
艾莉森是传统的西方女孩,热情奔放,心直口快又不失理智,爱打扮,谈过几个男朋友,也总是喜欢好心地告诉我哪个班来了个很帅的男生。她总在我周五写作业的时候撇着嘴跟我说:“为什么要周五写作业呢?”然后她会潇洒地回家,直到周日晚上才回来,然后在周日的最后几个小时把作业写完。她是本地人,很少在宿舍住,在宿舍的时间大部分就是睡个午觉,或者把宿舍当成更衣室,在里面化妆换衣服准备舞会。
我看着她,笑笑说:“没有,只是觉得我的地方太乱了,该收拾了。”
“是该收拾了。”说着她跳下床,收好化妆品,对我说:“我这就走,你好好收拾。”
说着她就背起包走了出去,留我一个人看着杂乱的屋子不知无从下手。
这时我想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和我一样从中国来留学的嘉凌,便拨通了他的电话。他听到要帮我收拾屋子,爽快地答应了我,顺带着说:“要是我住在你那个乱七八糟的地方早就疯了。”
嘉凌来得很快,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他该怎么收拾,他就拿起东西开始归位了,麻利地让我无法插手,他边归位还边告诉我说:“你的课本都放在了右边的第一个抽屉里,课外书都在柜子的第三层,打印纸都放在了第二层抽屉里,还有笔记本,都在床头柜的第一层抽屉里。对了,这些照片……”
看到他拿起了我最宝贵的照片,忙对他说:“别动,这个给我好了。”
他抬起头,手里拿着我拍的照片,问我:“你准备放哪里?”
我想都没想,就说:“枕头底下。”
他大笑了起来,问我说:“你是不是不知道放在哪里的东西,都放在枕头底下啊?”
“当然不是。”我对他说:“只有我最珍贵的东西才会放到枕头底下。”
他低下头,仔细地翻看着照片,又抬起头,认真地对我说:“这么好的照片,为什么不弄些相框挂起来呢?”
我从初中就开始喜爱摄影了,我的单反相机是我攒了很多年的五千多块钱自己买的。摄影很花钱,为了摄影,我也很努力地赚钱,而我赚钱的方式,只有赌。
我是从父母那里学会的赌。小时候在家里每天都能看见父母和一桌人坐着赌博,开始我只是看着,之后,父母有时候出去,就会让我去应付。他们告诉我赌是有原则的,那就是不能输太多,也不能赢太多。不知不觉,我爱上了赌博的刺激,赌博也就成为了我生活的一部分。
有段时间,我因为赌博忘记了摄影,也就在那时,父母把我送到了蒙特利尔。
我不爱出门,但是在学校里却总能欣赏到让我心动的景色,拿出我很久没有用过的相机,把景色用心记录了下来,这才发现,钱是无论如何也比不上这些简单的照片的。
自从和妈妈打完电话,我便决定,我该循着妈妈给我的理想走下去。
放学后,我不再和蒙特利尔当地一群喜欢赌博的男生在一起赌了,而是沿着树林慢慢走回宿舍,顺带拍上几张照片。
走在回宿舍的路上,我突然觉得有凉凉的东西掉在脸上。仰头一看,竟是飘洒的漫天雪花。
雪花缓缓飘落,落在了脸上,落在了枯树枝上,落在了远处的屋顶和我宿舍的窗户上。圣诞节快到了,艾莉森在窗户上挂起了雪花的装饰,淡淡的亮光从宿舍圣诞树的彩灯上透过窗户和雪花的折射映到眼里,绚烂多彩。我边向宿舍走近,边举起相机准备拍下来。
我往前走了几步,突然感觉脚下一滑,我感觉失去了重心,重重地摔到了地上,我下意识的举高相机,却因为相机的重量让我沿着地上的冰滑了出去。
当我确定了相机完好无损后,觉得身子一阵疼痛,接着就传来一阵凉意。
我转头一看,发现镜头盖竟沿着小坡滑了好远。我刚想站起身来捡,却发现我稍稍一动便会疼痛难耐。
我往四周望望,想看看附近有没有人,能帮我走回宿舍。可是放学后,学生们一般都会参加学校的活动,很晚才回宿舍,此时宿舍这边人迹罕至。
离宿舍不远了,我抱着艾莉森会在宿舍里换衣服准备参加舞会的希望,拨通了她的电话,但直到电话自动挂断也没人接。
我望了望宿舍楼,已经没有几步路了,我便强忍着痛试着爬起来,可每次总是刚一动就被疼痛弄得没了希望。
“初夏?”
嘉凌突然出现在我背后,像是风刮来的一样。
我回过头对他笑,他却黑着脸说我:“你怎么那么笨,平地走路都会摔跤。”
“这地上不是有冰吗,我没看到。”我给辩解道,还没等说话,我就抢先问他:“你怎么会在这?”
他低下头,边扶着我的胳膊把我往上提,边说:“上次看到你那么好的照片散放着觉得挺可惜的,就给你买了几个相框,都是能粘在墙上的,把照片挂起来欣赏多方便。本来想课间或者放学给你的,结果你跑得太快没追上。”
他的话说完了,我也慢慢地站了起来,我的确看见他手里提了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几个相框。
我突然那时我也是如此爱摄影的时候,妈妈总会给我买相框,她会先看看我的照片,然后每次买回来的相框都能和我的相片相映成趣。
腿依旧很疼,我低着头认真地走,生怕一不小心再摔倒。他也认真地扶着我,目光却总在我脸上徘徊,又冷不丁地冒出一句:“你变了。”
回到宿舍,他拿出几个相框,又从我枕头底下翻出一摞照片,找出那张我在学校枫树林里拍的照片。照片里满是红叶,他便拿出了一个树干颜色的透明相框装了进去,挂在我床对面的墙上,想着每天早上睁眼就能看到它,便是一道风景了。
晚上艾莉森回来,先是看见了挂在墙上的照片,惊叫道:“Summer,这是你照的?天哪!简直太漂亮了。”
看着艾莉森浓妆背后的脸已经透出了疲倦,卷发也有些凌乱了,却仍一脸充沛的笑意看着我,便对她说:“多谢夸奖。你今天真好看,不过太晚了,你早点睡吧。”
也许她发觉了我今天一直呆在床上没动,就问我:“你怎么一直没动?”
我告诉她说:“今天摔倒了,一动就疼。”
她听了我的话,惊叫着跑过来掀开我的被子,看看我的腿,又摁又捏,疼的我一阵乱叫。她还不断地问我疼不疼,我只得一直点头。
她站起来,对我说道:“应该没有骨折,不过肯定有扭伤,怎么不用绷带?”
我对她说:“我没有绷带啊。”
她听了就打开衣柜,把头伸进去翻了好一阵,嘴里还念叨着:“我有绷带。”不一会儿,她就笑着举起了一卷淡粉色绷带,对我说:“我爸是医生,他总让我备着些应急用品。你看,它多可爱。”说着就走到我床前,在我脚踝上一圈一圈地缠了起来,我看着她还未洗净的妆容认真地帮我缠绷带,突然觉得鼻子一酸。
因为受伤,有了这个理由我请了很多天假,每天在宿舍里除了睡觉就是看电影。最近又是最冷的时候,我也不愿出门,有时甚至会一天不离床。
圣诞快到了,艾莉森也很少回宿舍,偶尔回来只是看看我的伤势如何,顺带在那棵送我的圣诞树上补些装饰,然后说“每年圣诞事最多了”然后就风风火火地穿上修身大衣跑出去。
我受伤的这段时间,嘉凌成了我的常客。因为圣诞会有长假,马上就会考试,他便把每天的笔记借给我抄。嘉凌用左手写字,而且写得龙飞凤舞的,我就经常对他说他的字跟我用左手写的一样。
这几天,他的字还是很潦草,但是却显得格外用心。他说怕我看不懂,就在几个长单词下面写着中文标注,还总是提醒我别忘记记单词。
有时,他也会给我带来些圣诞树上的挂饰,对我说:“快过圣诞了,外面可好看了,等你伤好了咱们一起去外面玩。”
我对他点头,想起来蒙特利尔前就总是听说这里有多么美的风景,多么独特的哥特式建筑,多么宏伟的教堂。可来了之后,却发现这里总是空空的,就连学校也总是走不到边,学校里总有好看的景色,便也不再那么想去外面了。
在国内时一直觉得圣诞是个美丽的节日。想想如果圣诞前夜漫天飘雪,城市到处亮着五颜六色的灯和雪花相映成趣,高楼大厦被温暖的灯光点缀,还有圣诞老人在路上和陌生人说着圣诞快乐,礼物都被红色和绿色的纸包裹着,圣诞树下是满满的祝福……这将会是个多么浪漫的事啊。
圣诞节越来越近,我们也快期末考试了。因为伤好了许多,便在一个阳光清亮的早上上学去了。
一进教室,班里同学竟又是一阵欢呼,许多人跑过来问我伤情,问我需不需要帮助。
即使来到蒙特利尔已经很久了,我还是不能完全适应这里同学的异常热情,目光无意间扫向了嘉凌,看见他正从书包里往外拿课本,还冲我淡淡的笑着。这个笑容极浅极淡,却给了我难以名状的亲切感。
我发现我的确是变了,不过这改变确实是我刻意的。我开始认真记笔记,认真听课,出乎所有人意料地主动回答老师提的问题。每次不管我回答的怎么样,老师都会带头鼓掌,然后全班就跟着爆发出热烈的掌声。这种时候,我也不会尴尬,只是在坐下后会不自觉地笑好一阵,心想着如果期末考试考了个好成绩,爸爸妈妈会多么开心啊。
圣诞放假时,校园里格外冷清。大部分学生都回家了,空旷的校园几乎没有人打理。唯一的圣诞的印记就是我宿舍里的那棵圣诞树,上面的彩灯总会发着淡淡的光。
一天早上,我还在睡梦中,就接到了嘉凌的电话。他说:“今天天气很不错,要不要出去玩?”
我眼睛还没睁开,就能在朦胧中感到冬日里温暖的阳光透过薄薄的窗帘照进来,能想象到窗外定是晴空万里。想到这,我一下子来了兴趣,对嘉凌说:“好啊,你等会我。”
今天是平安夜了。挂了电话,我就开始准备各种摄影用具,我带了三个镜头,就连沉重的三脚架也被我装进了包里。
走下楼时,嘉凌已经在等我了,一见我,就笑了起来,说道:“你说你跟个美女住在一起,怎么就不能跟人家学着点,天天还这么邋遢。”
我这才想起刚刚只顾准备相机无暇顾及我的着装,低头看看刚刚随便穿上的衣服,竟是一件很久没洗的羽绒服,上面还有牙膏的痕迹,一下子竟不好意思起来。
嘉凌又笑笑我,说:“你应该有好衣服吧,赶快去换一件吧。”
我转身上楼,打开衣柜却无从下手。我突然想到艾莉森对我说过:“你什么时候想打扮了就用我的东西吧。我的衣服和化妆品你随便用。”我打开她的柜子,里面满满的都是衣服,我随便找了一件,又穿上了她最喜欢的那件修身大衣,下了楼。
嘉凌一见到我,竟是满脸惊讶地说:“天哪初夏,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女孩子。”
我在心里笑他和西方人越来越像,嘴上却也和他打趣道:“我就喜欢你没见识的。”
虽然在蒙特利尔已经很久了,却从未仔细欣赏过这座城市的美景。走在街道上,望着四周的灰顶建筑上还落着未融化的白雪,感觉到蒙特利尔比我想象中的要美丽得多。
这里的建筑还保留着古典气息,也经常能看到现代化的高楼穿梭其间,极目远眺,还能看见一片湖水,在阳光的照射下发着金光。
每每遇到好景色,我便会拿起相机拍下来,嘉凌会不厌其烦地帮我拿遮光板。
我们漫无目的地走着,我一路举着相机,随走随拍。
远处是一间很大的教堂,门口熙熙攘攘。我举起相机想要拍下这景象,突然发下镜头上有了水珠,再抬头一看,清凉的雪花竟飘到了我的脸上。
虽然在蒙特利尔已见惯了雪,可是平安夜的雪让我异常激动起来,叫着嘉凌说:“快看!下雪了!平安夜下雪了!”
他在我身后不紧不慢,对我温暖地笑着。他走到我身前,小声问道:“开心吗?”
我对他点点头,然后想转身向教堂跑去,嘉凌却一把拉住我,用漫不经心的口气对我说道:“咱们都是从异国他乡来,不如互相做个伴吧,我也很喜欢你,咱们……”
他的话还没说完,我尽力让自己用眼神制止他继续往下说。他还拉着我,目光直视着我的脸,从他的眼睛里,我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也许一个月前的我,遇见这样的场景,一定会毫不犹豫的接受。但是这一个月,我们都能觉出,我的确变了。
嘉凌对我来说像梦一样,但是这梦太真实了,而且仍会持续很久。从不认识我时就在我赌博输钱没钱时毫不犹豫地帮我出了50加元,从我不自觉地记住他随口说的喜欢吃杏仁饼又特地让父母从澳门寄给我,从他埋怨我屋子乱又认真地帮我收拾,便觉得也许他对我,对这段蒙特利尔的生活来说早已成了必需品。嘉凌的聪明,认真学习的基础,一定能让他轻松地留在蒙特利尔这个梦一般的地方,而我,从初中起就没再好好学习过,对我来说,留住这个梦很难。
我的这些想法,都告诉了他。他却没有像我想象的一样沮丧,而是低头沉思起来。
他沉思的时候是最吸引人的。
雪越下越大,地上已经是白茫茫的一片了,教堂上也落了一层白雪,美不胜收。
他抬起头,笑着对我说道:“我居然也有迷茫的时候。”
我们都没有迷茫,而是这异国的生活太过美好,美好到不真实,让我们在这不真实中有了丝丝惧怕。
我们都要向前。
开学后,学校一如既往地热闹了起来。
那次和嘉凌出去以后,我又洗出了许多很喜欢的照片,放在相框里挂在了墙上,每次一看到相片,心情都会异常舒畅。
生活还在继续,一不小心,又过了一年。
早安,蒙特利尔。
每天早上一觉醒来,看见挂在墙上照片,感受到透过窗帘照进来的阳光,觉得这一切异常亲切,异常熟悉,一时间竟突然忘了,我身在遥远的蒙特利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