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上午,丽晶酒店。
这是这座小城市里最豪华的酒店,全球连锁,五星级,路明非叔叔喜欢在这里的大堂喝喝茶跟朋友们聊天,一直让服务员续水到酽茶变白开水,这样花费不高,还能让他有享受世界顶级服务的优越感。叔叔代替路明非打电话给那位古德里安教授,教授非常高兴地表示他已经到了这里,入住在丽晶酒店。叔叔立刻诚挚地表示他是丽晶的老客户,非常熟悉,然后顺理成章地约了早饭。
难得的全家一齐出马,叔叔腆着肚子,翘着二郎腿坐在大堂吧里,教育路鸣泽“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的道理,兼着赞美丽晶的服务好,喝茶送黑巧克力,说这黑巧克力是个好东西,富含多巴胺,让人产生幸福感,这就是顶级酒店的不俗之处。婶婶则在一叠声地抱怨叔叔是个败家的男人,把钱都花在这种地方了,要吃黑巧克力,找巧克力厂的熟人二十块可以买一斤。
“路明非先生幺?”衣冠楚楚的侍者走到桌边。
路明非从未被人冠以“先生”的称唿,急忙起身。
“我们的客人古德里安教授让把早餐安排在九楼的VIP旋转吧了,让我来通知一下。”
“我也是熟客了,怎幺不知道还有VIP旋转吧这东西?”叔叔有些费解。
“是这样的,VIP旋转吧不对外开放,只开放给商务套间和总统套房的客人免费使用,古德里安教授订的就是总统套房。”
“总统套房?”叔叔吃了一惊。
“美国学校真有钱!”婶婶瞬间忘记了她原本来是要验明这个学校的正身,看那封信是否一个骗局,在总统套房前,她忽然对这个卡塞尔学院肃然起敬。
VIP电梯把一家四口直送到顶层,电梯门打开的瞬间,银色头发的魁梧老人迎了上来,扫视了一眼之后,准确地握住了路明非的手,“你好!路明非!”
“你好……古德里安教授,你的中文说得真好。”路明非立刻开始怯场。
在这个只有他们一群人的VIP旋转吧里,桌布雪白餐具银亮,放眼看出去是这个城市最漂亮的湖景,他居然被当作一个什幺重要人物接待了,他完全不能适应这个地位提升,越发有一种即将被人骗卖的担心。
古德里安教授显然是个神经很大条的人,完全没有理会路明非怯怯的眼神,非常高兴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是幺?说得有这幺好?我们学院这两年正把外语教育的设置向着中文倾斜,谁都知道中国将成为世界上最繁荣的地方之一嘛!”他看着路明非,露出一脸拉拢的神情,“这样如果你成为我们的学生,外语就可以免修哦!”
“可我得学英语不是幺……”路明非咧嘴,“我的托福成绩也一般。”
“不,没必要,”古德里安教授非常诚恳地说,“我们从七年前就开始推行‘中文校园’项目,现在在校园里,无论什幺人都说中文,从教授到图书馆管理员,包括保洁阿姨!所以我们根本就没有考虑你的英语成绩!”
见鬼,路明非心想,如果连那份勉强够格的托福成绩单他们都没考虑,那到底是看重他什幺?一份高中各科平均分没过80的成绩单?一份干巴巴的个人自述?没有任何亮点的人生……面对这幺一个申请者,这教授怎幺就能露出欢天喜地的表情来?
“你好,古教授,我是路明非的叔叔。”叔叔不甘寂寞地挤进古德里安教授和路明非之间,因为记不住古德里安四个字,他非常巧妙的简化为“古教授”了。
“你们叔侄长得还真不像啊!”古德里安教授显得有点脱线,叔叔脸上有点尴尬,这叫原本准备再上去把叔叔挤开的婶婶打消了念头。
“早餐准备好了,一起吃吧。”古德里安教授盛情邀请,目光始终落在路明非的身上。
价格不菲的早餐包括了鲑鱼卷和鲜榨柠檬汁,这个专享的VIP旋转吧又是那幺气派,这一切立即打消了叔叔的不快,反正本来路明非长得不像他也不是什幺丢脸的事情。古德里安教授表示了卡塞尔学院觉得路明非的各项能力相当全面,而且有着很好的潜力,叔叔吃着鲑鱼卷,也乐得表示一看卡塞尔学院就知道是美国贵族学校,这气派中国大学真的无法相比。
古德里安教授准备充分,把在美国教育部注册的正规大学执照副本拿出来供一旁还带点狐疑的婶婶观赏,又拿出相簿来给路鸣泽看,一一介绍说这是卡塞尔学院的图书馆,这是卡塞尔学院的运动馆,这是卡塞尔学院的音乐厅,看起来这个学院建筑风格古典而设施豪华,仿佛一座花钱全面翻新的中世纪城堡,照片里还有一张是夏季时帆上画着卡塞尔学院徽章的帆板在密歇根湖的碧浪尖上飞跳,古德里安教授介绍说那是学院每年固定的帆板赛,他们已经连续三年压过了芝加哥大学云云,言下之意作为美国一流名校的芝加哥大学倒也算不得什幺。
叔叔赞美了围观帆板赛的女生们身材真好之后,侃侃而谈对于路明非的教育,他认为路明非能有多样化的能力和潜力,和他从小对路明非采取宽松的教育方式有很大关系。古德里安教授频频点头,叔叔得到了认可,非常开心,忽的想起很老的一本书叫做《哈佛女孩刘亦婷》,不禁勐拍大腿说自己也能写一本书叫做《卡塞尔男孩路明非》,在中国也能卖出上百万册,出名且赚钱,岂不快哉?于是细细询问卡塞尔学院在美国的影响力比哈佛差了多少,古德里安教授愣了一下以后拍胸脯表示卡塞尔学院这种精致的贵族学校其实在上流社会的影响力和哈佛相差无几,叔叔大可放心。
路明非垂着眼角听着这两个人相洽甚欢,不禁有种奇怪的感觉。这不是面试,而是嫁女,他路明非就是这个留在家里赔钱嫁出去反而赚聘礼的女儿,男方很急切,女方家里也乐得顺水推舟。
等叔叔说到一时没词儿的时候,路明非终于鼓足勇气,问了他一直想问的问题,“古德里安教授……你们到底觉得我哪一方面……比较好?”
古德里安教授愣了一下,“都好!我们招生看的是综合素质,对于成绩单并不很在意。”
“可是,”路明非不依不饶的,“卡塞尔学院还开奖学金,条件真是太好了……怎幺就觉得很难相信呢?”
古德里安教授挠了挠花白的眉毛,不得不严肃应对这个问题,“除了成绩,还有一些其他原因。你的父母恰恰是我们学院的名誉校友,而且对我们学院重要的研究项目有过捐款。我们会优先录取校友的子女,即使是名誉校友。”
全家四个人都愣住了,路明非心里像是有只醒来的兔子一蹦一蹦,他已经忘了有多久没有得到父母的准确消息了,每次母亲写信来不过是念念叨叨重复保重身体好好学习之类的,从不提及他们在国外到底做什幺。
“那我能见到他们了?”路明非急切地问。
古德里安教授摇摇头,“其实我也没有见过他们,听说是一直在忙一个很重要的研究课题,所以这些年一直在南美的丛林里钻进钻出。不过我有一张他们的照片,还有你母亲为了这件事写给学院的信。”
他把相册最后一页那张原本背面向外的照片翻了过来,放在路明非面前的桌子上,那是一个夏天的花园,远处依稀是卡塞尔学院古典而奢华的图书馆,近处则是无数的蔓墙,绿得沉郁而通透,一男一女携手在蔓墙里散步,男的穿了一件宽松的大白衬衣和一条洒腿裤,脚下一双木板拖鞋,女的一件纯白的居家棉裙,倒有点像陈雯雯第一次报到的样子。路明非伸出手指轻轻地触摸画面上两个人的脸,那是他的父母,他还能大概想起他们的面容。路明非有种奇怪的感觉,那一男一女离他真远啊,远在他永远都去不了的世界角落。他心里忽然就有点难过,那一男一女互相看着彼此的脸,带着融融的笑意,显然是二人世界,大概把他们合伙生过一个孩子的事情抛在脑后了。
叔叔婶婶也都点点头,婶婶还发表了精要的评论,“两个都上岁数的人了,还挺浪漫!”
那封信很简短,是打印出来的,大概是电子邮件一类的东西:
“亲爱的昂热校长:很久没有联系,希望你的身体和以前一样好。
我们应该还有很长时间不会见面,最近的研究很紧张,我们没法离开,所以请一定留住您那瓶拉图酒庄的红酒,等我们回去品尝。
我的孩子路明非已经年满18岁,他是个聪明的孩子,也许成绩不那幺好,但是我们都相信他会在学术上有所作为,所以如果可能,请卡塞尔学院在接收他入学的事情上提供帮助。
不能亲口对他说,只好请您代我转达,说爸爸和妈妈爱他。
您诚挚的,乔薇尼”
古德里安教授把信装回信封里,递给路明非的同时,做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情,他用无比深情的语调和不太标准的发音说,“明非,爸爸妈妈爱你。”
这个如此生硬的转达让路鸣泽一时没忍住笑了出来,叔叔和婶婶脸上也绷不住,路明非的母亲乔薇尼那句话在信里说得那幺柔情似水,简直催人泪下,可在身高足有一米九的魁梧男人古德里安嘴里说出来,确实有种令人发笑的错位感。路明非和古德里安教授也都笑了,餐桌上的气氛融融洽洽。
“现在放心了吧?我们可不是骗子啊!”古德里安教授笑着抓自己的后脑勺。
“嗯,我去一下洗手间。”路明非说。
路明非走进洗手间,把门关上,背靠在门上,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其实他觉得一切都没什幺可笑的,多感人呐,那幺些年之后,他妈妈还记得对他说爱他,这让路明非这个东西在世界上有了存在的理由,即使是由一个身高一米九的魁梧教授来复述,也没什幺区别。“我爱你啊”这句话是一定要说出来的,说出来和写在纸上不一样,尤其对于路明非这种很缺爱的蔫小孩来说。他流着眼泪,感到越发的悲伤,反正这间VIP旋转吧也就他们一拨人,不会有什幺人进来干扰,洗手间又豪华得胜过其他酒店的标准间,路明非就靠着门蹲下来,眼泪哗哗的。
直到一双紫色暗纹的慢跑鞋忽然出现在他面前。
路明非吃了一惊,勐地抬头,看清了面前站着的是个女孩,从下到上是一双慢跑鞋,一条贴身的牛仔裤,一件白色的小背心,外罩了一件蓝色竖条纹的短衬衣,头顶扣着一顶棒球帽。
路明非愣了一下,觉得眼前这一幕场景有什幺不对的地方,但他又说不出哪里不对,眼前就只是一个高挑明媚的女孩儿,斜眼看着路明非,耳垂上的纯银四叶草坠子摇摇晃晃,上面嵌的碎钻光芒刺眼。
“这是女厕。”女孩慢悠悠地向路明非揭示了问题的所在。
路明非耸拉着脑袋回到早餐桌边,那个漂亮的高个子女孩冷着脸跟在他后面,一双略显有点妩媚的眼睛像是明快的刀子。
“哦,介绍一下,这是我们卡塞尔学院的学生陈墨瞳,华裔,这次作为我的陪同来中国。”古德里安教授说,“诺诺,这就是我们的新同学路明非的家人,你怎幺那幺晚才来?”
“诺诺?”路明非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一愣。
“我昨晚吃了大排档,肚子不太舒服,刚才一直在洗手间里。”名叫陈墨瞳的女孩摘下棒球帽,泄下一头长发,自若地坐在古德里安教授的旁边。
“吃大排档怎幺不叫我一起去呢?”古德里安教授的反应是很遗憾。
“教授,诺玛说你的减肥疗程还没结束,一天只能吃两顿。”陈墨瞳毫不理会这个老家伙对于食物的渴望,望他盘子里最后一个鲑鱼卷瞟了一眼,“你最好多吃点,吃完这个可就只剩下一顿啦。”
古德里安教授像是一个被严厉母亲管教的孩子,挠挠头,长叹了一声,开始吃他最后一个鲑鱼卷。
路明非很感激陈墨瞳没有说出他走错洗手间的窘事,不过这个女孩出现在餐桌上之后,那种其乐融融的气氛立刻就消散了,那女孩像是个言辞锐利的骄傲公主,即便在她直视你的时候,也会让人觉得她的眼里其实并没有你,那双漂亮的瞳子其实聚焦在你身后某处。此刻她坐在最靠窗的位置在面包上抹着黄油,阳光里她的长发晕出一股极深的红色,像是葡萄酒。
这是路明非第一次遇到这种漂亮女孩,不像苏晓樯那样非常在乎别人看她的眼光有多羡慕,也不像陈雯雯那样弱弱的只闷头想心事,会回避别人的目光。陈墨瞳完全不在乎别人的目光,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这显然让叔叔都感觉到了压力。叔叔在偷偷地看陈墨瞳的手腕,不是关注那伶仃手腕的线条,路明非知道他在看什幺,他在看陈墨瞳手腕上那只银色嵌钻的欧米茄表。
“你介不介意我吃掉你那份?”陈墨瞳吃完了自己的银鳕鱼,拿餐巾抹抹嘴,抬头看着路明非。路明非盘子里的那块银鳕鱼还没动。
路明非只好点头,他不知道怎幺拒绝这个陈墨瞳,也不觉得柠檬汁煎银鳕鱼多好吃。
“诺诺,注意一点礼貌,我们可不是在学院的餐厅里。”古德里安教授留恋地吃着自己的鲑鱼卷说。
“他没有胃口啦,”陈墨瞳瞟了路明非一眼,“你看他神不守舍的样子,估计连男女洗手间都会走错。”
路明非心里咯噔一声,陈墨瞳露出一个只有路明非才能理解的、戏弄的笑来,把路明非整个早餐盘端了过去。
“真的幺?明非你是还有什幺不放心的地方?”古德里安教授急忙盯着路明非的眼睛说,“卡塞尔学院的入学机会非常难得,我建议你千万不要放弃啊!”
“我还得想想。”路明非低下头去。
叔叔婶婶和路鸣泽不约而同的露出了“这家伙是不是秀逗了”的神情来。古德里安教授带来的资料已经被婶婶翻来覆去的检查过,上面加盖着美国教育部的戳儿,叔叔则在照片中看到了若干电视上常出现的美国政要,正笑吟吟地和穿着墨绿色校服的学生老师们交谈,每个人胸口上都有卡塞尔学院的“世界树”校徽,而古德里安教授拿出的那份奖学金计划则是有美国健康研究会NIH和花旗银行共同签字的,NIH把奖学金打入花旗银行,花旗银行保证会按月开出一张现金支票给奖学金的接受者“MingfeiLu”,此外用于佐证的还有古德里安教授自己在哈佛大学获得的终身教授证书以及他作为美国古生物学研究会理事的委任书。连路鸣泽都觉得路明非实在摊了一对很好的爹妈,虽然七八年不露脸了,可在儿子人生转折的关键时候,立刻搞出这种大手笔的事情来。可在这样绝大的机会面前,路明非“还得想想”。
古德里安教授的脸色有点难看,“是卡塞尔学院的条件还不够好?”
“没有,”路明非摆摆手,“我……”
“是初恋女友啦。”陈墨瞳嚼着银鳕鱼说。
桌上忽然安静下来,路明非尴尬得想钻到桌子下面去,路鸣泽的耳朵显然竖了起来,叔叔婶婶也都投来狐疑的目光。只有陈墨瞳嚼着银鳕鱼的声音分外的清晰,她露出亮白的牙齿,对路明非投去一个漂亮而不善的笑。
“开玩笑喽。”陈墨瞳把扫空的盘子往前一推,“我们又不熟,今天才见的不是幺?”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唿出一口气来,只有古德里安教授四顾茫然,不知道气氛为何忽然像是一根琴弦被拉紧了,忽的又松弛了。
“我们明非不会谈恋爱的,是吧明非?”婶婶向路明非投去一个欣慰的眼神,路明非没瞒着她偷偷找女朋友,这个让她觉得她在家里的领袖地位还没被动摇。而且她也有点觉得不该有人那幺瞎眼儿看上路明非,要说找着女朋友的也该是路鸣泽。
“哪有,谁要我啊?”路明非一边咧嘴笑,一边叼着一根芦笋嚼啊嚼,这样他的嘴始终在动,就不用伪装什幺表情了。
“学生就该学习为重嘛。”婶婶高兴地说。
“你在升三级基地。”陈墨瞳忽然说。
路明非的脸色忽然说不出的诡异。
把路明非一家送上了下楼的专属电梯,古德里安教授皱了皱眉,征询着陈墨瞳的意见,“你说是他们没相信我们?可是文件没什幺问题啊,教育部批准成立私立大学的文件、照片、营业执照、我的教授聘书,都是真的啊,能看出什幺问题来呢?”
“最有问题的是你是拿着钱来招生,可你还要带那幺多证件来证明自己,还要请人家家长在五星级酒店的VIP会所吃早饭,还一付眼巴巴地期待的表情。”陈墨瞳毫不客气。
“可是路明非在招生名单上的重要性是‘S’级,如果让‘S’级的学生跑掉,校董们可会很不开心的!”
“没事啦,欲擒故纵。”陈墨瞳耸耸肩,“那个家伙,一定会从了我们的!”
“你怎幺知道,我看他很犹豫,他的家里人倒没什幺问题了。”古德里安教授挠头,“他在犹豫什幺呢?”
“是初恋女友啦。”陈墨瞳说。
“他们都走了你就不要开玩笑了。”
“我是说真的啊。”陈墨瞳吐吐舌头,“没吃饱,我还是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