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像是走过一座城市走过的曲折路,我像是读过一座城市读过的无字书。
走在明城墙遗址周遭,我见过一为身着长袄配着马面裙的姑娘。她一步步走上城墙,裙襕上的暗褶如蝶翼一般陡升,翻出凤穿牡丹的织金图样。她在城墙上远望,像是在望那些远去了的灵魂——那些誓不剃发易服的汉家儿郎,又像是在望黯淡了的大明荣光。我见她纵然跃下,然后消失在历史的洪流中央。在她身后,在我身旁,惟余那片迅速斑驳了的城墙。我读到了,是那时还叫做“燕”的地方的沧桑浑莽。
城中安定,城门大开。满家贵胄打马奔走,细长的发辫,福寿纹的旗装,金鞭的影子映在青墙之上。这边一片烟尘还未消散,那边又到了安定门开的时候。出征的军队行远了,安定门内还依依不舍地立着些妇老幼童,怕是她们的夫父子孙在那出征的队伍中吧。虽行远了,人虽散了,却不一定哪天,就从德胜门外远远传来一支凯旋的欢歌。人群中,找到家人的相拥而泣,亦有找不到时的黯然神伤。城门青砖、出征凯旋,我读到了四九城中的离合悲欢。
只身站在长街,老北京洋车亮晶晶的车身闪着光,车夫祥子心中打着卖车的算盘,手里拨弄着现洋。我看见王掌柜忙着擦桌子码茶碗招呼客人,手里拎着大铜壶,徐徐吞吐着肮脏的水雾。我看见沙子龙直视徒众一言不发,堂前老北京那只镖局长枪,倚立墙角,与主人相得益彰。我读到了,那晦暗岁月之中北京城的亲切与动荡。
再走过长街进到狭长的胡同中央,除了“西山的果子呦……”“中秋的兔儿爷……”的叫卖声,还依稀有人力车晃晃荡荡的声响。胡同两边的门户,随便一推开就是一幕幕四世同堂。黄发垂髫围坐在小小的收音机之前听着这城市的诉语:“我宣布……成立了……”“新中国……周年阅兵……”他们脸上漾开的笑容摇晃进了我的脑海中,无言间读出了新北京、新首都的繁荣富庶。
特效一样——一座座高墙从土地中生长出来,九转的桥梁架了起来,人们从早上走到晚上,从城这头走到城那头,身上的衣衫就从麻布衫换成了嘻哈服。五道口的夜色中果真又出现了他们的身影,霓虹灯迷幻的色彩影影绰绰,北漂青年抱着吉他站在小小的舞台上唱着不知名的歌。一曲罢了,掌声与叫好声淹没了他,可第二天人们便会忘了他,他所真正拥有的,只有那把和他一样沧桑的破吉他。从北京的日渐宽容,从北京的日渐残忍之中,我仿佛读到了这个城市新鲜的朝气与坎坷。
正因为北京的血液朝朝代代更迭不息,所以北京才真真正正是座城,是座可以去揣摩去、品读的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