莭壹
我现在十分高兴,在高兴的时候总是急于表达,这便是人的天性。我便忍不住地放声歌唱。我可不了解什么“深夜不能扰民的规矩”。老爷我可跟你们不是一类人!中国七十二行,盗贼也是其中之一!有东方朔这样的前辈,后辈理应青胜于蓝,不是吗?
我狂乱地笑了好久,总算发泄完了。这次的收获不小,在一个叫鲁镇的小镇上弄到了一支毛笔。这支笔构造精巧,笔尾上雕着一碗酒与一碟酒菜。再往下看,还可以隐约看到“上大人孔已己”几个字。我假装对这枝笔很有兴趣似的,对那慈眉善目的老摊主搭讪,问他这枝笔的来历,趁他摇头晃脑神游太虚之时,反手一摁,一合掌,便将那笔兜在袖中,随后溜之大吉了。现在想起,还是感到与人斗其乐无穷。得意洋洋地转够了笔,我又从帆布包中摸出了一把手枪,这是一把上着膛的手枪。不过细看枪管、弹夹及各种附件,便可以很快了解到它再也不能让人受伤了——时光已经肢解了当年主人的仇恨与绝望。其实从博物馆中捞一票并没有你想的那么难,只要机巧一点,灵活一点,你想要的便手到擒来,就像我对这来自法国的展品做的一样。“哦,我的将军,神父,您的爱情与命运与您开了一个多么残酷的玩笑啊……”我夸张地讥讽着不幸的展品。因为我没读过多少书,只是因为展管内不断有人站在展柜前嘀咕着“这可怜的于连”这句话,因此影响很深。
等真正夜深之时,我便上床就寝。可能过了不到五分钟,刺眼而零乱的手电筒光划破了夜的寂静,吵杂声随之响起,我一激灵,马上意识到了那个严重的问题。可恶,可恶的警察!老爷我就连睡觉都办不到吗!我拉紧帆布包,拉起绳子,从窗台一跃而下。
夜晚如同墨汁般控住了我的双眼,呼呼刮过的风,过低的能见度以及身后的火燎感——似乎是一颗子弹擦中的部分流血不止,胸腔一阵阵的刺痛,几欲炸开。我慌不择路,冲进一丛灌木。出乎意料的是草地上竖着一扇看不清年代的木门,我想也没想,一把拉开门,狠狠撞了进去……
莭贰
醒来的时候,那卷着的灯芯子还在烧。无意欲坐起,却惊觉双腿剧痛,颈亦勒得难以接气。随后方觉察全身淤青,复忆起是被那丁举人的家丁殴打所致。吾伸腿,却痛彻心扉,只得作罢。轻抬手,发现血染十指,却仍可动作,便支撑着挪向大门。那门的镇守铜锁开着,怕是那举人认定吾必死,便疏忽了这防守。此乃天赐良机,吾心中窃喜,爬出门槛时,木屑又划裂了手,大滴血珠渗出掌面,疼痛钻心,吾这时却恁想坐地歇脚,怀古伤今,忆苦思甜一番,却又因大限近矣,惟恐被这举人点了天灯,落得个三魂悠悠,七魄渺渺的下场,那下辈子就做不了人也!
思来想去,还是先走为上。路经那看似大于贫家茅舍的犬舍中的洋犬正在酣睡,铜铃样的大眼紧闭。那散着不知名气息的食盆中,卧着一堆花白的物体,忽然心中甚觉担忧,又放心不过,静悄悄地爬过去看。谁知这却着实骇到了吾——那盆食物中,竟皆为断手、断指,未死透的,还在向漩涡般的狗盆中灌着血,有一只灰白色的眼珠还凝望着天,吾猜必是死不瞑目。在这凄凄惨惨戚戚的月下,却着实悚人。吾不愿再留,急爬出丁宅,摇摆不定地游移着,最后实因力尽,卧倒在那三途河旁。河中一弯胧月,倒圆似那南海鲛珠,实为新奇。不若就此躲开尘俗,点灯佛塔,无甚不好。又忆起他年时用功苦读,三更眠五更起;又多少次在梦中,一手权握“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而人生却是一场戏,不更的主角与亦见亦换的附和,繁花蜃景,似木流年,春空千鹤若幻梦,却漠问尘无归路,白衣雨月烟楼外。
正却如痴如醉,远远望见大捆火把亮起,吾自叹道苦也,却将此煞神忘!欲翻向前逃窜时,前方亦是火把点点,喊声使人肝胆欲裂。正踌躇间,一串火把已被掷来,将吾的长衫焚起。忽望见三途河底有一不知所谓的木门,吾急于灭火,又欲求生,便心一横,咬破舌尖,滚入河中拼力拉门,闭眼游将进去……
莭叁
今夜就是时机,月朗风清,是个再适合不过的日子了。教堂弥散礼的钟声才刚刚想起,时间还很充裕。我取出手帕,擦了擦这把刚铸不久的手枪。上午我来到那造枪匠的铺子时,造枪匠把我大大恭维了一番,说我交了好运,这是当地最新的消息。这时,教堂的钟声响了三下,该做弥散了。我裹紧衣服,教堂所有的窗户都用红布遮住。我还是看见她了,虔诚祈祷的她。看到了自己深爱过的女人,我的双手发抖,一时间我难以实现我的计划。年轻神父摇起了“举扬圣体”的铃铛。德。里纳尔夫人低下头,这样我就看不清她了。我朝她开了一枪,但没有打中。我又开了一枪,她倒在了地上。
我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什么也看不见。唯一可以记起的便是她的那封来信……这个年轻人出身贫穷,但很贪婪,为了他自己能够出人头地,他不惜引诱一个软弱而不幸的女人,我不得不承认,这位先生心中没有上帝……一位妇女想跑快点,便一把推开我,我摔倒在地上,感觉有一双手卡主自己的脖子。我被戴上镣铐,关进一间黑屋子。
一切都结束了,我大声说道。两周后上断头台,在此之间或自行了断。晚上九点看守给我送饭。
“维里埃尔的人怎么说这件事?”
“于连先生,我宣誓过,要保持沉默”。
一股无名之火顿然烧起,“滚出去”我突然吼道。
看守出去了,我跪在地上泪如泉涌,直到这时我才开始为自己犯下的罪行感到后悔。次日,我被正式审讯,之后我可以清静几天。
当我接近死亡的时候,我却以为我比任何时候都显得高尚。我不仅对拉莫尔侯爵所做的一切感到悔恨,也恨自己对马蒂尔德的不公平。太可怕了,我想,“跟她在一起时,我总是心不在焉,而她为了我连自己的名声都不要了。这份情我如何报达?”
最终当审判长问我是否有话要说时,我站了起来。我不会请求你们同情我,我昂起头,我没有任何幻想,我期待着死亡。
我还是觉得,我的头在落地前那一刹那显得富有诗意。
一切都那么简单,没有丝毫的做作。
没有人知道,在断头台旁有一扇小木门,我的世俗的肉体走向了刑场,而我的灵魂拉开那扇门,迎着朝阳的晨辉,缓缓地走了进去……
莭肆
我并不清楚他们的归宿,无论是尘归尘,土归土,还是其他的什么,其实都没有什么重要意义。也许对他们来说,这里便是是否可以窥见真理的唯一机会——不如说是一种选择。
我拉开那扇门,背后的水潭完全吞没了我的影子,水蓝得犹如独角兽的眼睛,且寂无声息。我觉得自己恍惚独自留在了宇宙的边缘,我再也无处可去,亦无处可归。此处是死无葬身之地,而世界之终焉不通往任何地方,世界在这里终止,悄然只住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