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单独看到“破”字,总是有点忍俊不禁,因为沉重肃穆、冷冰冰的、似乎毫无人间尘世万千情感的“石”居然和猴皮儿中的“皮”联系在一起,仿佛是造字者仓颉一个可爱得令人发笑的幽默。有时目光若在“破”字上停顿一会,那浮现在脑海里的准时那位不可一世的齐天大圣,那个满腔正义、忠心耿耿的猴王,那个机灵可爱、不加修饰的花果山大王从石头缝里惊人一跃的场景。
“破”字的读音轻重皆宜。若要读轻,便只需上下嘴唇轻轻一合,调皮地叹出一口气,“破”字音便浑然天成。但若想要读出雷霆万钧之势或沉痛悲凉之情,则免不了酝酿一番柔肠,任万千情愫在胸腔内如脱缰的马匹一般左右奔突,然后再某一个瞬间,情与泪与“破”字音交织着喷礡而出,泪湿了襟,音湿了心。
字典上“破”字的解释令人眼花缭乱,但总未能绘出我心中那个近乎令人惊羡的“破”字。“破”尚小时,顶着一个冲天辫,总是玩得没心没肺,白天让草丛花朵湮没她小小的身躯,夜里便卧在土地的潮湿与芬芳中,盖一床以黑夜为丝织成的被,其上还缀有发亮的星子。人们都爱着她。她仿佛是自然界孕育的一个精灵,无论是大人还是孩子都愿意和她玩得不亦乐乎,忘记了年龄的隔阂,丢开了光阴的阻挠。于是人们亲切地称她为“破小孩”。
“破小孩”渐渐长大,她也有了与其他同龄孩子一般的“少年愁”,有了只能与大海和星空诉说的心事,有了鲜衣怒马的梦,也有了风烟俱净的情。她爱上了诗,和诗中的自己。她看见无限愤慨悲凉中的自己,“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她看见金戈铁马、万马齐喑中的自己,“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她还看见美得如梦如幻的自己。“沙上并禽池上瞑,云破月来花弄影”。看到这些诗句时,“破”总忍不住轻声细读起来,想象那个红衣飒飒的自己,想象那个“香眉弯弯画、燕脂淡淡匀”的自己,然后轻轻地笑起来,眼角眉梢似乎都溢满了阳光。
“破”仍在这个世界的一隅继续长大。她看见自己从无数人的笔下流淌出来,然后被定格在洁白的纸上(就像此刻),心里是淡淡的喜悦;她看见自己隐身在别人的眉眼,有“破涕为笑”的欣慰和“破颜”的明媚;她看见自己与人们悲痛时落下的泪一起坠入无尽的虚空,她为自己痛,但更为那些历经灾难的人们痛……
“破”还渴望着这个世界的温情的爱,但她更希望这个世界不要那么爱她。她是“破”,因此她注定以无数细小个体的形式存在着。她弥漫在空气中,穿梭于叶间罅隙,调皮地揉乱我们的发型,然后与我们擦肩而过。她太爱这个世界了,爱每一座山,无论高低;爱每一条河,无论长短;爱每一块土地,无论肥沃与贫瘠;爱每一个人和他们的灵魂,无论身份贵贱……她太博爱,所以不愿这个世界因爱她而囿于形体上的寻找。她存在于天地大化中,存在于洪荒光阴中,她的精神漂泊在每一条通往远方的路上,她的灵魂流动在每一缕花的芬芳、草的清香中,我们每一次转身,她便从我们的袖口钻进去,然后一路上悄悄地、安心地依偎着我们的手臂。
当她摆脱了人们对她唯一而顽固的定义——“悲痛”后,她只剩下美好与感化。没有人不会对一种存在于各个角落的力量感到爱与敬畏,而“破”字便是这种力量最美的诠释。
今夜,“破”与我共垂钓,满地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