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的海面上,不时传来刺耳的汽笛声,划破蓝色的天空,缭绕着黑烟;黑烟和着厚厚的雾霾。
“圣保罗”号货轮里,挤着大英帝国从各洲剽掠而来的黄金、茶叶,尤其是奴隶;他们无论是非洲的黑奴,还是印度、支那的黄奴,似乎都乖顺得不由号啕,甚至也懒得去“暴动”了。
一个目光深邃的小伙子,他却是这些家伙中唯一朝外看的。也许只在他想来,流离南洋、做着牛马不如的生计,这样多舛的命途,到最终毕竟是锁在自己掌心里的,而决不是区区几十个荷枪实弹的殖民者可以主宰得了的。
他边看,又有一边屈指盲掐着日子;他还是耐不住沉默,还是忍不住细声自语起来:“——第十天,不对,该是第九天吧——”
夜渐深。月亮冉冉唤醒了沉睡的涛声——涛浪冲刷着甲板;他听得真真切切的。尽管被浪潮淋漓浸透的甲板处,英伦北美的“枪客”和“牛仔”的谩骂陆续传来,对他来说只是徒劳的逊色——因为他的眼睛里,早已在白昼时分躲进了一轮明月;该是这轮苏醒了一切透明的滋味。
旭日在熟睡中懒洋洋地舒展开。淫威浓重的海平线之上,海上的这艘武装商船里:可怜的人儿,他们一个个被鞭挞得只能勉强睁开眼皮来;舱内腥臭的气氛,简直能让整船的货物悉数霉烂掉——决不是简简单单的诅咒,至少是在对每一双荒废而迟滞的眼中,那多多少少的希望来说:“玉石俱焚”,或者“破罐破摔”,恐怕更不枉“九死一生”的南洋之上的“江湖闯荡”了。
他们,被押上了甲板。
这年轻的小伙子啊,他是彻夜地数着稀星寥寥,为着是能在蔚蓝的明日天空留下点什么,哪怕是用自己多余的沉眠,用来聆听几曲天籁的回音也是不错的选择;他太想,太想,太想发疯地去渴求一次心与心、最自由、最角落的交流啦!
毋庸置疑,当他抉择过后,憔悴的魔力自是“因循守旧”,也很守时。在此时此刻,他的熬夜而颓败身躯,有如百孔千疮的高厦,在空虚的震荡中,訇然崩倒下来。
“嘿!支那病夫,快起来!”一个英国士兵瞥见了,近前狠狠睨了他一眼;那英国佬一边用英文怒骂,一边没好气地用枪托狠狠砸落在年轻人的脖子上,来回一次,又一次。
“住手!上帝是决不允许你这么做的!”
“希拉尔先生——我。我是在替上帝教训一下这个支那的奴隶!”士兵看上去惶惶不安,四肢战栗起来。
而这却是一位一向视人道主义高于生命的洋教父。
他瞧了这“冒失鬼”很长时间,直到他离开,看起来是要溜向舱门去了。
“啊!”谁想,那可恶的家伙就在老先生背后伸出了黑手,只在希拉尔教父稍稍转过头,且转移了视线的一刹那。可怜的希拉尔教父,竟是被同胞不轻不重地打晕倒地的!
“敬爱的希拉尔先生,就算是我与上帝真的将会不共戴天;可作为一个军人,我也决不能违背军人服从命令的天职——现在我的使命,就是处理舱内一切毫无利用价值的‘死尸’,就像地上的这坨支那的烂泥一样倒了霉!”说完,他拖着这具所谓的“尸体”,匆忙地离开货舱。
希拉尔好一会儿才醒。他第一时间想到了什么;然而这些都不受上帝的庇护,除了那一幕幕波浪依旧张牙舞爪地向甲板索取——在隆隆的“扑通”声中,就算是巡洋舰群,只要是时间允许,也将无可挽回那早晚被吞噬的厄运。希拉尔他忽然站了起来。他貌似代表着上帝的心愿,继而老泪纵横,模糊了眼前的这片蓝色海洋:
“我的孩子,但愿你能永生在天堂中,上帝与你同在——”
此时的南海一角,世界之眼看得最真、最切;格外是这满载的轮船,仍在南下,不舍昼夜的南下。
“夫人——小姐!她回来了!”管家郑伯忙赶着凑过来,低沉而有力地报告。珠光宝气的沙发上,慵懒地躺着位浑身都珠光宝气的贵妇。
“她?她,她还有脸回来啊!”这位金夫人刚撂下这番狠话,她一年来的望眼欲穿更是一股脑儿地揉作了一团火焰,悻悻然径向宅门去了。
向来体贵心“骄”的金霜雨大小姐,此时此刻竟然乖乖地站立在门前,只是耷拉着脑袋,掩饰着一脸的苦涩。
“把头抬起来!”金夫人两手交叉在胸前,样子似乎很是不屑。
她姑且抬了头。只见那原本桃花红的脸蛋,如今煎熬得有比热浪之中那落单而枯颓的花瓣,更为憔悴些。尽管她心知肚明:回家只会遭受“风暴”;可对于她十八年来“饱经风霜雨雪”的履历而言,算得什么呢?自己是为了能够给北平换来一片新天地的,得罪政府、触怒军阀的时候,都没有说什么“算了”、“放弃吧”之类的违心丧气话儿,现在就是忤逆了自己的亲妈,又算得了什么呢?再说了,她对我,很像“亲生”的么?
大约过了一分钟,她从容地踏进大宅门来了,一开口便是冲着亲娘义正言辞道:“妈!我再次恳求你借我一笔钱去——”
“休想!”金夫人戛然中断了她的陈述,不加思索这是否值得考虑,“小妮子!翅膀长硬了是吧,连我都敢不放在眼里了啊!我给你选了最好的学堂,雇了最好的洋先生教书给你,又给你物色好了城南的许公子。”金夫人忽然哽咽了一下,可又继续着:“我给了你这么多,而你呢,不是成天成宿地聚些不三不四的人,游什么行、示什么威!还破天荒了,胆敢公开检举官老爷、督军去了!瞧瞧浑身上下,哪一处还像个好姑娘儿家的样儿!”
“我——我不过就是——”
突然“啪”的一声,一记响亮的耳光,火辣辣地刺痛在她本已饱受折磨的脸颊上;而三伏天的光芒,却只由着让她的浑身翻滚着逼人魂灵的寒气。
“你——”她没有一下子号啕大哭起来,有的只有转身,然后可能性的无期再会。
“你走!你今儿个走了,就甭再死皮赖脸滚回来了!”金夫人是气得发聩,嘴唇发紫,身子骨晃晃荡荡的,险些没个站稳。
“夫人,您,我先扶您回房间歇着吧。”郑伯见势忙赶着挽着夫人的手,很缓很慢地送她回卧室去。
傍晚,当彩霞盘踞一空之际,有几双慧眼可曾洞察得到:云霄最高处,从来是晴空万里的,也从来是没有永远的黑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