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变得足够强时,命运也无法左右你。”在我们走上两条道路时,她这样说。
——题记
【1】
我刚学会骑四轮小自行车那会儿就遇上了她。遗憾的是,我至今只知道她叫闹闹。
还是两三岁小孩子的时候,我们是一个幼儿园的小朋友。第一次见面应该是在大院里。我才刚会蹬那种后面带两个小轮子的四轮小车。当时我正费劲地绕过一辆停在拐角处的大车,没想到才见到光明,就差点和骑着滑板车的她撞上。那会儿大概是逆光,我没看清她,到现在为止我也只记得她那一头花花绿绿的小辫子。那道很窄,躲开不容易。
然后她说,你往右,我往左。再然后我们安全避免了撞车和翻车。那实际只是两三秒间的事。之后当我在幼儿园偶然发现了小辫子女孩的时候,我们成了最好的朋友。
她说她叫“闹闹”,我说我是“一一”。
一年后,幼儿园倒闭,我去了同一座城市大姑当园长的幼儿园,她离开北京,去了四川。各奔东西,连一声“再见”都没说。
我对她的全部记忆,留下的只有这么多。人生中的第一个伙伴,两岁时的微薄记忆。
我曾数次幻想她再回到我的生活里,甚至怀疑每一个扎小辫的同龄女孩是不是她。记得有一段时间竟然去问全年级每一个女生,你小名叫什么?虽然也有重名,但细问下去却还是失望的结果。闹闹消失了,再也不会在下一个拐角后出现……
在我进入高中,准备收心,准备高考,准备放下浮躁,准备忘掉毫无意义的过往时,她出现了。
【2】
她回来了,一如当年。
上完五节课到了午休时间,前座的招呼我去领饭。我睡眼朦胧地走出教室,迎面走来一个人。我在侧身的同时听到她说:“你往右,我往左。”一如当年的闹闹。
然后我闪开的动作突然僵住,再然后我们撞上了。她低着头说对不起,之后就要走。我嘴角无意识地滑出一句:“你是闹闹?”
大概太吵没听见吧,她很快消失在楼梯口。但我分明看到了,她在听到那个名字时表现出的不自然。错觉吗?
一学期很快就过去了,我也早已把她丢在了脑后。高一下学期开学了,一个叫宫月见的女生转到了我们班,坐在了我后面。是她,那个人。
不知道为什么,我转头想说“月见,初次见面,你好啊”的时候,脱口而出的却是——
“好久不见,闹闹!”
“是啊,一一。十四年了。”她如是说。
我们没想到再次重逢我们竟然那么冷静,仿佛息息相通般。那天知道了她叫宫月见,而她记住了我叫明诺。
【3】
我们又成了最好的朋友。
后来她说,那天在学校出现,她其实是去找她爸——这所学校附中的校长。她们家从四川搬回来了。那天看到我后,她就求她爸让她转学。之后她才终于有资格坐在我旁边玩着我的笔盒,跟我瞎侃。
看来这次相遇还真巧,我感谢让我出去拿饭。她的样子终于在我的脑海中填补完整,头发的样式一如当年。你还是喜欢梳辫子啊。我玩着她的麻花辫感叹。
你也真有毅力。她轻轻弄着我脸右侧的一缕头发,一缕留了十四年的头发。
我愣了一下,沉默。
她笑笑,手抚上我的脸颊:“剪了吧。什么都看不出了。”然后我伸手撩开她长得过分的刘海,说:“你也是啊,那么陪我吧。”她说,“好。”我觉得我差点就感动得热泪盈眶。
不得不说,那是我多年以来的一个心结。
两岁半的时候,我绊倒了一盆滚烫的水。热水顺着我的右脸流下,烫坏了我全身的皮肤。从那时活下来起,我就习惯于留右侧的头发。
而她因为从大院后的高台摔下来,而在额头上刻下了痕迹。之后,我发现她开始梳刘海了。
她恐高,我怕热水。但那些已过去太久了,就算刻骨铭心的痛如今也已模糊不清了。
周末的时候我们去剪头发,从理发店出来我不禁感慨:“可怜我留了十四年的头发啊……”其实也可以梳起来啊,但那一剪并不只剪去了几缕头发。它剪掉了我们深藏多年的心魔。我和她相视而笑,然后同时大哭起来。一如当年。
在手术的前一天,我和她躺在病房里,她在左,我在右。月色如水,洒在我们泪迹未干的脸上。我们哭过,然后静静地笑起来。
“一一,天气真好。”
【4】
生活进入了正常的轨迹,我和她好得像十四年前一样。仿佛从未分开过。
有了她的存在,我两岁半的阴霾被扫去了。有时我们也会说起我们的黑冶幼儿园;说起我们的七号院;说起我们的四轮小车和滑板车;说起我们的过去和童年。
我说,真奇怪!十多年了,你还记得我。她笑笑,你不也一样嘛。我也笑,因为你闹啊,闹得我一刻也忘不了。然后我们都笑起来,她笑出了眼泪,之后轻轻掸了我一下:“喂,我说一一啊,怎么说得跟告白似的。”
我没说话,就看着她。
这时文艺委员小琳走了过来,递过来一张表:“诺诺、月见帮我填一下哦。”我看表,上面分成左右两列,左边写着美编,右边写着文编。“这个啊,因为最近要校庆了,我们文宣社人手不够了。大家帮帮忙吧!擅长写文呢就写右边,画画就写左边喽!大家帮帮我嘛……”
“哦……好的。那我文编吧……”正好最近动漫社不忙,我这个搞外交建设的就去帮帮忙啦。
“美编。”闹闹几乎与我同时说出。
我愣了一下,看她。一时也觉不出什么地方不对劲。我提笔右边签上大名:明诺。然后把表给后面的闹闹。她慢吞吞地在左边写上:宫月见。
“谢谢啦!两位好人呐!”小琳一个劲道谢,欢天喜地地跑到别处去“抓壮丁”了。
我回想起那张表,左边是宫月见,右边是明诺。她写的时候离我的名字很近,但中间却隔了一条生硬的黑线。
隔开了。
我突然明白了是哪里不对。
我正想说什么,突然上课铃响了,我只得转过身去。“一一,我当年真不该不辞而别。”她在后面小声地说。我笑了,在纸上匆匆划了几个字,递给了她。“不,现在一切已经填补完整了。”那纸条上如是写着。
“谢谢。”她小声说。
后来老师进班上课了。之后我们就都忘了发生的事。忘了小琳和她的表格。校庆也过了,文宣社一直没人来找,似乎是靠自己渡过了难关吧。只是那时我隐约了解她很喜欢美术设计。之后动漫社招员时,我介绍她进去了。她进了人物场景设计的一组,我继续在我的外交部当撰稿人。
她总是拿着2B铅笔在漫画画纸上描着,而我给钢笔灌上水后开始认真地爬格子。其实我也学过好几年美术,而且是主修动漫设计的。但我依然热爱文字胜过线条。动漫社忙起来的时候,我们甚至都说不上话了。她面前堆着成堆的彩铅、画纸和网格,我重复着收信、拆信、看信、回信、寄信……
她跟我念叨某某同学又想跳槽;哪个主持彩排时把“我们踩着阳光”说成“阳光踩着我们”;谁谁又被社长狠K哭丧着脸欲辞职……
我对她抱怨电视台、心理社的稿件多得压死人,他们人多还欺负我。她吐吐舌头笑道:“人家是老社嘛!”然后,她画她的画,我写我的稿。
我们虽然离得很近,但却有了自己各自的世界。我突然想起那条生硬的黑线,心里咯噔一下。
我望望她,在心里轻轻叹气。
【5】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已经快结束高三上学期的课程。一天老师突然说要填志愿了,然后发了一大堆的表格。
我环视全班,大家都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最后目光落在她身上。她也正看着我。目光深处有一丝悸动。我转过头去,缓缓写下了第一志愿。
我清楚我们不可能再做同学了。
那天放学我们坐公车倒了一个半小时的车去了黑冶幼儿园。我们什么也没说,静静地看着变成医院的幼儿园。然后,我们去了原来住的七号院。
拐进窄窄的胡同,我们轻轻松松翻过后院外落满灰尘的铁门——据说这还是闹闹摔伤后居委会给安上的。我们去了当年的那个高台。就算如今她也只能在踮起脚后才能够到最上面。那台子上是十四年前就废弃的有茶色玻璃的办公室。边上堆着破败的老电器和金属片。边上有楼梯,我走上高台,从上往下看她时瞧见了她眼里的恐惧。
我走下去,轻轻抱了抱她,然后拉着她的手走上高台。她大口喘着气,嘴角却露出了笑。我知道她以后再也不会害怕高处了。
她突然惊喜地指向远处。我顺着她的手看去,看到了一辆四轮小车和一辆滑板车。它们被铁链拴在了院角的柱子上。
虽然布满灰尘,但我依然看见了上面贴上去的字:一一、闹闹。
我们一直呆到黄昏,然后坐车回家。在路口分手的时候,她对我说:“当你变得足够强时,命运也无法左右你。”然后,她叹了口气:“可惜我们还不够强。”
“如果可以,我真的永远不想离开你……”我说。心里五味杂陈。
“……”她似乎想说什么,但终于只是说:“明天见。”
之后,她往左,我往右。回家。我看着下沉的太阳把我的影子拖得老长。
【6】
高考结束,我考上了北大中文系,她以第一名的成绩进入了中央美院。
毕业典礼上,她笑着对我说:
“明诺,你好啊。”
“月见,你好啊。”
“再见了。”
“嗯。”
然后,我们各奔东西,我们之间,似乎真被什么隔开了。我有了新朋友,在新环境里续写自己的历史。
……
光阴荏苒。
转眼间,我已经是坐在研究院写文章的上班族了。周末,我坐在电脑前按另存为保存论文。然后,端着一杯铁观音打开了电视。
“女画家宫月见近日到北大讲学……”早间新闻中播报着。我笑了笑,把杯子放在茶几上,起身打了一个电话。
“喂?”熟悉的音调。
“喂,闹闹么?好久不见。”
“是啊,一一,好多年了呢。”
“有时间见个面么?听说你去母校讲课啦?”
“嗯,你消息真灵。我上午没安排。”
“来我这儿坐坐吧。”
“好。”
……
又见到了她,依旧是编着的一根辫子,而额前又留上了碎发。她也看着我,我右侧的脸边上也又留出了一缕头发。
“还是老习惯啊。”我们异口同声地说。然后一同笑起来了。
她坐下来和我聊天。聊往事、聊现状、聊未来。后来,不知怎么聊起了我的烫伤与她的摔伤。我问她:“你当时到底爬上去干吗了?记得那会儿我刚烫着你就摔了。”
“哦。”她笑笑,“因为小时候我听奶奶说起过月见草——就是我名字的那个月见。奶奶说那草能治烫伤。当时我好像在高台旁看到了,就去够,之后……”
她没有说下去,抬头看我。
我惊讶极了,真没想到她竟然是为了我才……
“好啦。那你呢?当时听别人说水都烫着你了,你也不躲!怎回事?”
我笑笑,说:“因为我记得你说过:有灾难要是躲过去了,那麻烦就会转到朋友身上。但……”
“啊……我真不该说的。”
“是啊,要不你也不会摔着了。”
我们又笑起来了。
她突然问我:“你说我们足够强了吗?”
我说:“不知道,但至少现在我们在彼此身边。”
她笑。又聊了很久,她还有事要先走了,我出门送她。走到街口分手,她往左,我往右。
我走在路上,晌午的阳光让影子变得好短。我抬起头去看天,真蓝。回家掏钥匙开门,从口袋里掉出一张纸条。
“一一,我们永远是最好的朋友。”
不知她什么时候塞进去的呢。我笑了,转过身用手机发去了一条短信:
“闹闹,谢谢你!”
——谨以此文献给我童年的朋友们:闹闹、四辈儿、扬扬、天天、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