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井,睡在高屹台上。
天刚朦朦亮,两三个人挑着担子来到井边,慢慢地,成了五六人,后来就成了十几二十个人。他们把洋铁皮制成的水桶往井前小架上一搁,看看排在自己前面的人,顺手拿出旱烟,目光搜寻一个平缓的石处,一边往烟斗里装烟,一边坐了下来。
等待,悠闲地等待。水,在石辘轳的吱呀声中,一桶一桶地被拉升到地面,倒进桶里。他们摇动辘轳的速度也不急不缓,那么从容。等在后面的人们也不催,也不慌,仿佛他们不是在等供应生命的源泉,而是在奉行一场耐心的比赛。
时间在他们的旱烟里,在手中的辘轳绳子上延长了。
这种秩序而耐心的等待,常年如此,年复一年,他们在等待生命,守候希望。
一切都处于混沌、原始的状态。
这种混沌的、原始的一切正是村里所有语言的潜载体,蕴藏了她全部的思想感受、性格灵魂。
一孔孔的窑洞,依山傍势,凌空而居,似低蹲的一只只大鸟,又似岁月浓缩的符号,高瞻远瞩是幸福的,是雄伟的,但又是经历痛苦着、承受着心灵磨难的。我们只是匆匆过客,未曾也不可能真正触摸到她生命的真实脉动和思想内涵,却不能不为她的从消然到盛况空前的部分跨越而折服、叹美。
为什么说是部分跨越呢?不仅仅是因为以上原因,更主要的是坐在街上,披着金色光霞的一堆老人,苍苍白发,皱纹赫然。盯着一群群拜访的游人,他们拒绝更多的虚假与奉迎的热情。他们不会讨好,更不会倚老卖老,甚至讨厌投其所好,看着陌生的游人不文明的举止——果皮屑随手丢在他们面前,听着他们不时唱出的秽语。愤怒的碎片,不禁激荡这些老人的心房:为什么要打破我们沉寂而怡然的生活?
可是,这不是由个人意志所决定的,是金子总会发光,守着资源不开发,那是一种罪过、愚昧和落后。
于是他们选择了折中,选择了耐心,既不盲目虚假热情,投其所好;也不采取关于拒绝的态度,保持了我行我素的心态。黄河依然巨浪涛天,山势依然巍巍屹立,无时不透着一种与你倾心交谈的欲望,是文明一次又一次让人们靠近了她,选择了她,靠近了她不可抵抗的魅力。
山色空蒙,雨下得也空蒙。黄河水哗哗地响,接纳了打在窑洞上,洒在河面上,击在岩石上的每一雨滴。它们调皮地落在远方而来的写生孩子的画夹上,落在行人穿着很少的衣背上。响声是流畅的,舒润的,属于山村,听不出一丝凄凉,突然间下大了,放逐了思维,偶尔听出几分沧桑。
古老而不娇作,迟缓而不自封,它的本质是健康的,爽朗的,活力四射的。它不需要任何标识和改头换面作粉碎性的切割。她还是她,原模原样,原汁原味。她需要尊重,更需要人类本能的自尊。是的,人类只有恪守文明,才能从黄河大浮雕这样的原始大手笔中引发更多更奇的灵感,任何的胡乱删改,生搬硬套,人工斧凿,皆属多余和毁灭。
灵感是跳跃的,像妖精;是闪烁的,像明晃;是荡漾的,像一泓深不见底的水;是秘密的,是暧昧的,是充满诱惑的,是拒绝平庸的,又是深深折磨人的。一位着名的作家说过,要抓住灵感,就要体验生存的极限,就要守望。守和望,守着人,望着命运。这是任何一个试图拥有创造性行为的人所应保持的姿态。当然,不外乎还有更多、更好的姿态,但这种姿态下流淌出的文字是纯朴的,自然的,也是美丽的。
我们这些长在黄土高源,却第一次见到黄河的小孩子,面对黄河母亲呈现给我们的所有厚实语言,竟无语凝噎,语无伦次,任泪水自由流淌,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