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究在一路颠簸的车上沉沉睡了过去,和多年之前的习惯一样。窗外的风景具象成一条模糊的线生硬地和我一样的速度向远方奔离,逐渐失去了欣赏的雅致。睁着眼睛只会让我愈发困顿。
路过无数行人的脸,神情不一。想起曾经矫情地把每天呈现在我面前的世界描述成一个冰冷坚硬的容器,里面盛放着无数张相同的面容,它们整日整夜地浮在日渐污浊却又质地轻盈的空气里,遇见,路过。。。激起一阵尘土呛鼻的风,然后顾自投入下一拨满是黑色后脑勺的人潮。这样无休止的生活,好像是在荒芜的墓地跳着盛大的舞。而我也曾真切地在一张张苍白的脸中努力辨析出自己的神情,与任何人无异。而今再想起这些却不禁感到羞赧。在那样伤情到热泪盈眶的年岁,竭力用最琐屑枯燥的言辞迎合自己的情绪,如此不自知。
在我倦怠无神的眼眸中一瞬闪现的面容,凝聚着不同的喜悲。
那些西装革履的青年,习惯用食指和中指夹烟并以利索的动作弹灭烟灰碾过烟蒂,挑了挑眉,昂首跨步走向新面试的公司。嘴上念念有词地练习着前夜临时练上口的对答词,无外乎一些适用的无上恭维的话。登上电梯,整系领带,脑子里还惦记着前些天那支意外涨停板的股票的走势。嘴角僵硬的曲线已渐趋缓,脑海中片刻前还跳动着的那条红色走势线已然变成一条紧绷的神经,用以随时捕捉准上级的细微情绪变化。推开门,寂静的空气,鞋跟锤击地面的噔噔声,入座,尽敛惶然的神色、狡黠的目光,卑微地笑。
身边的男人在一张已磨光金属光泽的CD盘传出的老旧乐曲中仍陶醉地不亦乐乎,握着方向盘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和着节奏打拍。在他再次打出一个酒气混浊的饱嗝之后,女人皱了皱眉,目光移到了他便便的啤酒肚上,在他不自禁的畅意摇摆中囤积的肥肉跟着上下颤动,有些嫌恶。扭过头看窗外,茶色玻璃上倒映出女人仍姣好的容貌,她开始回想她是怎样于此刻坐在一个发福的中年男人身旁。少年性感狂野的青黑胡渣如今已长到了鬓角并略显灰白,遒劲有力的双臂也曾真实地将她拢在身边,而今一小小的皮质公文包代替了她的位置。女人暗自敛下了眉,无意间瞥见了脚上那双精致的缀满钻片的高跟鞋,合衬着她完美的腿形。脑海中浮现出昨日他耐心地陪她逛商场并亲自为她选鞋的神情,不禁面上一动,嘴角带着被宠溺的笑意抬头望向驾驶座上的他,就在他下一个酒嗝冲撞欲出时,女人毫不犹豫地将头转向前方,目光怔怔地望着窗外。
老人难得落得个清闲的下午,阳光明媚。
屋里头是俩儿子为他的养老金吵得不可开交的局面。平日不见踪影的俩兄弟现在见准时机争抢着向他尽孝——这个时机是,时日无多的时机,至少在他看来,在一个垂死的老人眼中。而屋外头却是一番不一样的景致了,仰起头感激地望着天,这样和煦的阳光毫不吝啬地施舍在一副孱弱干枯的身躯上。老人的眼中似升起了一层水雾,微微动容。对面的公园依然熙熙攘攘,人声鼎沸。一个蹲着喂鸽子的小男孩,蹑手蹑脚地小心靠近鸽群,谨慎地洒下一些谷粒,生怕惊扰了它们。老人就这么倚着拐杖站着,定定地望着,身体前倾着微微颤动,想起他的童年,鸽子一定也飞过他的童年。他枯瘪的双唇不自然地颤动着,像在努力经营出一个表情。
那些快乐的明亮的面容,那些失落的暗淡的面容,都在车窗外迅疾而过,被拉成一条平直的线向着我的视野冲击而来。后视镜上,我渐渐看不到自己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