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近视程度不是很高,但我喜好戴眼镜。当然,不是为了故作斯文。斯文不是我的风格,恰如叔本华所言:“模仿别人的风格,就像戴了一副假面具,不可能与别人完全一样。”也不是为了我渐渐浓密的下巴上有一个映衬,多显些内敛的感觉。成熟就意味着得担负许多东西,尽管快要二十了,我还不想这么早为生计所累——才须纵横,诗须纵横,方不负箫心与剑名。无缘无故地,我想起了辛稼轩的“为赋新词强说愁”。以前,我对此是无动于衷的,如今却明朗起来了。孩提时代,爱是爱,恨是恨,你抢我一个糖果,我就毫不“大度”地跟你“散伙”。谁怕谁呀!又有谁会为月亮缺了半块而整天黯然神伤呢?估摸着,我那时候视力肯定很棒,不是有人说:“世界上只有上帝和孩童看得最清楚了!”但是,孩童的这一双明净的瞳又略嫌不足,有如无知的善良,少了现实的味道。大概是到了这个城市,我才开始稀里糊涂,一则山村里的野性尚未“铅华洗尽”,二则离开家又给了我更多孤独和思考的机会。于是,我怀着无比崇敬的心情去揭开这陌生人世的面纱,有时甚至到了暗自窃喜的境地。
成熟的历程不忍回首,恰如蝉之脱壳,蛇之蜕皮。一次一次迷茫后,我一次又一次躲在暗角独自舔着自己血淋淋的“伤口”。原来我不能再大声哭泣了,原来别人得罪了我我还要对他笑,原来和女孩说话不能靠得太近,原来别人唤我的名字我不能欣喜若狂,原来我叫别人的名字不能声音太高口气太硬。我的近视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一点儿一点儿地严重,更何况自己读小说常常不分日夜,每有余暇,便手不释卷,乃至废寝忘食。许多我在人群中学不到的东西,竟被这些文字一一灌进了脑中。
不过,文学虽扎根于现实,却因寄托了文人的习性而游离了生活。纸上论兵法,我终究不如意。我的眼前开始出现一层层的模糊,像盖了一层浑厚的雾,万物已不再是万物了。有一天,我伫立在窗前,凝视着清晨的浅阳,惊恐地发觉:这阳光——这万物魂灵的阳光也是如此的单调,所谓的万紫千红都是让人失望的。这么一想,我时常会冒出遁世的念头,永远撒手凡尘,了无牵挂地来,了无牵挂地去。
可是,我真的可以了无牵挂了吗?这难得的生命难道只在人世间匆匆无痕地走上一遭,却不留下丝毫的印记吗?我梦想追逐刻骨的绚烂,涩涩的情愫汹涌澎湃了。湖风湖水凉不管,孤身一注掷温柔。我抚着伊人的脸,感受自己的存在,用诗篇记录下这鬼魅般的曼妙。
早开的花儿早败,缱绻伴着诗篇在失望中彻底火化了。再一次回眸,我却发现生活已被我糟蹋得支离破碎。“历劫风沙道未成,天凤鸾鹤怨三生。”在他人的欢声笑语中,我在家默然窝着。我学会了抽烟,学会了在寂寞中打发光阴。那些日子都是烈日炎炎的,只有黄昏的时候,我才离开屋子只身去山上。一个人站在山巅,却怎么也看不清楚不远处的水田,我已经不仅仅是眼睛上的近视,而且是一个心灵上的近视。
我平躺在床上,听我挚爱的老歌,眼前竟莫名其妙地飘忽起来:我来到一片空旷的草原,一束阳光朝我射来,我伸出手,只见手上托着一架三棱镜,阳光射在上面,折射到天空中,幻化为一道道七彩霓虹。我不确定这是不是双巫的预兆,只是在思绪乍断的一刻,脑中掠过许许多多的东西:我所憎恶的利益关系原来是最正常的,讨好卖乖原来也是一种生存的手段,不苟言笑原来不是做作的深沉,不与人争原来并不证明你木讷无知,“三点一线”的单调原来并不意味着活得就不精彩。渐渐地,我学会了在这平淡而周而复始的时光里发掘快乐的理由,学会了在伤心时泪不再往心里流,开心时不因放肆的笑容而迷失。我戴上了我的眼镜,看见了漫漫飘雪下嬉闹的人群,而不是冷霜枯枝,看见了曾经的皓齿红颜,而不是肝肠寸断的了局。我忽然拥有了许多曾经忽略而今珍视的美好,正应了李慕白的经典台词:“握紧拳头,你什么也没有,松开它,你便拥有了一切。”
我戴上了这副眼镜,我再不是近视眼了。